第8章 客栈_老不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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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客栈

  幽幽黑夜,路上行人已不见几个。付观南心中憋着火气,把我俩身上的行李一股脑儿甩给薛俨,得亏薛俨是个好脾气的,笑笑便也接下了,口中没个抱怨。谁料他这样待人处事如此亲和的态度没有赢得付公子的青睐,反而加剧了付观南的火气。

  闹别扭闹了一路。

  风风火火,终是到了客栈。

  四周幽寂,独独此处灯火通明。不知为何,我心感不安,盯着客栈悬挂的大红灯笼,一时晃了神。与我一般,薛俨也在门口停下了步子。我与他一对视,分明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警惕的意味。许是这个动作又让付观南的脑袋瓜里多想了几分,遂一甩袖子,先行踏进了客栈。

  真是头倔牛。

  拦也拦不住。

  我与薛俨便也跟了进去。

  客栈不小,上上下下几层楼高,可迎客的人只有一位矮矮的小老头,他头发至眉毛再至胡须,皆是花白一片。付观南上前询问了情况,客栈的空房间足够,便是我们一人两间三间的占着,也足够了。可不足够的,是我们身上的钱财。

  薛俨的银两是有数的。

  而我与付观南手里的财产,死后连写遗嘱都拿不出手。

  薛俨道:“两间。”

  付观南拉过薛俨,道:“两间。我与这个小哥一间。”他又指指我,“她,那个女的,一间。”

  他语气不善。

  可他却也最是知晓我心里想些什么的。我自然是不排斥与付观南同住,我俩一张床一张被睡了那么久,翻云覆雨的快活事儿做了那么多,又有什么好怕的。只是现下,他这个少年模样,我这个少女模样,怎么样也不像先前那样相处的融洽无间。更何况,这个年纪,在外人看来自当是要保持些距离的为好。

  上了楼,分道扬镳。

  客栈的老板叫福伯,送来了备用的蜡烛,又送了些吃食。

  我阖上门,送了口糕点。福伯似是个好老板,尽心周到。只是他那嗓音嘶哑,像是被利器狠戳过脖颈,多说几句话,便让人顿感头皮发麻。

  吹灭蜡烛。

  月色洒下。

  我脱了鞋子,上床休息。

  赶了近一天的路程,脚下发麻、身心俱疲,绕是烦心事重重,也俨然被抛在了脑后,我脑子沉沉,一抬胳膊,蒙头大睡。

  睡梦中,并不安宁。

  一张鬼脸悠悠荡荡。

  我置身黑暗之中,白色烟雾缭绕,鬼脸消失,正前方却似乎出现一个幽长身影。我伸长了脖颈去看,烟雾缓缓散开,身影便逐渐清晰——戴着面具、阴曹地府里鬼差的面具。我惊出一身冷汗,这个身影岂非他人,便是那日出现在阴司的非人非鬼之物。

  我退后几步。

  倏尔,一声惊呼。

  我猛然睁开双眼,黑色梦境消失,月色映入眼帘。五感渐收,旁侧叩门声响愈发大了起来,还有付观南的叫喊声,“老婆子起来了,快跑,别睡了……睡什么呢,不要命了……”他逐渐急躁,叩门的动作变成了砸门。

  我急急起身。

  看来,出事了。

  甫一开门,付观南差点跌进我的怀里。他穿着中衣,只着袜未着鞋,慌慌张张地从我怀里挣脱,嘴里一点不利索地往外吐字,道:“有妖怪,老大一条、一条蛇,他们打起来了,他让我带你跑、跑、赶紧跑……”

  我被推搡着离开。

  回首,我望向薛俨的房间。

  屋内点着一根烛,火红色的光映照在门窗上,薛俨与蛇妖的打斗如同皮影戏一般呈现在眼前。那个蛇妖不是薛俨的对手,只是客栈里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妖呢?我突然想起福伯,和他嘶哑的嗓音。我想,薛俨让付观南带着我先行离开,怕是想让我护着付观南,客栈已然不安全了,他得留着这里殿后。

  思及此。

  我反手握住付观南的胳膊,匆匆跑出客栈。

  ——

  夜,寂静。

  黑色,无边无际。

  我能听到的声音只是脚下枯枝落叶被碾压得更加残破的声响,付观南突然“嘶”地吸了一口凉气,我看见他白色的布袜上渗出了红色的血迹。我拉住他略显仓皇的脚步,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,“你先穿上吧。”

  付观南盯着脚下。

  盯了一会儿,他的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,轻轻摇了摇头。

  我拉不住他。

  他一瘸一拐地朝更深处走去,我跟上去,“你在想什么?”我自认为还是了解他的,“你是不是觉得把薛俨一个人留在那里很愧疚?”我猜对了,因为薛俨的脚步更混乱了。

  他垂下头,“是他让我走的。”

  他盯着脚下的残败景象,似乎在回忆刚才的发生的事情。

  我站在他旁边,这里的树少点了,惨白的月光照在付观南惨白的脸上,我终于看见他颤抖的嘴唇,他很害怕,整个身体似乎都在打哆嗦,腰间缠着的匕首被半抽出来,他估计是想过抵抗的,但那些神魔妖鬼之类的东西早就超出了他的想象。

  我去抓他的手。

  好吧,他手也是抖的。

  “他会死吗?”付观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。

  “不会。”

  我没有说谎。作为一个神仙,我虽然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,但我能看出蛇妖与薛俨之间的实力差距,他让我与付观南先离开是为了不让我们受到额外伤害,而不是付观南心中想的那样,薛俨在拿命一个人冲锋陷阵。但付观南还是不信我的话,他更沉默了,脚步也更沉重了。

  我拉着他的手。

  还在微微轻颤的手。

  也许、也许明天天亮我们见到安好的薛俨,他就好了吧。

  天愈发黑了。

  我找了一个足够粗大的树根,在地上铺满了落叶。付观南静静在旁边看着,直至我拉着他倒在落叶上,我们半靠着巨大的树根,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让落叶发出更大的声响,我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轻柔。

  今天似乎一直不顺利。

  我累得够呛,和付观南依偎在一起的温度足够我入眠。

  睡意来临,我即将堕入梦乡,付观南轻轻摇摇我,“别睡,会有狼来,我们要保持警惕。”

  我说:“不会的。”

  “你睡着了,我拉不动你怎么办?我们会被吃掉的,连骨头都不剩。”付观南道。

  “我施了法……”

  我愈来愈困了。

  合上眼睛,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我后面说的话。

 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,和天一样黑的是付观南的眼珠。

  他还没睡。

  我有点惊讶。

  他手里攥着匕首,另一只手攥着我的手腕,似乎是一种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。我想我知道了,他根本没有听见我最后的那句话,所以他不敢睡,他惨白的脸上、眼周下,多了一抹灰黑。

  我抽走他的匕首。

  他惊弓之鸟一般,“李阅秋,你干什么?”

  他一着急和紧张就会这样叫我,这个习惯好像很多年了。我说:“我看着,你睡吧。”付观南似乎还想张口说些什么,我继续道,“付观南,我比你强。”

  他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。然后,毫无征兆地放松身体。

  我感觉自己承担了他身体的绝大重量,他的头靠在我的腿上,双臂环抱着我的腰,这个动作,他很久很久都没做了,在我记忆里,几十年前的情景似乎被唤醒了,他有过那么几次,也是这样抱着我,安静地抱着。

  月色没有那么惨白了。

  月光下,似乎不是两个老不死的怪物,只是一对少男少女。

  ——

  天亮了。

  我揪揪付观南的脸蛋。

  他有些吃痛地咧咧嘴,随即爬起来。一夜还是太漫长,我和付观南依偎着,骨头压着骨头,谁都不好受。他布袜上的“梅花”干涸了,但疼痛没有随之减轻。

  我扶着他。

  我们一同往回赶路。

  付观南还是不说话,他只是紧紧地攀着我的胳膊,这让我有一种错觉,他抓得不仅仅是我,也像一根溺水时的粗木。我们靠得很近,我可以清楚听见他的呼吸,和他轻得不能再轻的话,“小秋,你饿吗?如果他还活着,我们能一起去吃顿饭吗?”

  小秋?

  他以前这样叫我。

  在我作为凡人时还年轻的时候,在我还是他枕边人的时候,在我们俩还浓情蜜意的时候。

  人生真的很神奇。昨日我甚至还以为,我们会因为隔阂而从此变得疏离,今日我们就依偎着、搀扶着,说着压在心里很久很久没有说出的亲密昵称。

  这种感觉让我很舒适。

  这才像我们。

  或者、这才是我们。

  我说:“可以。”

  付观南松了一口气。

  我继续道:“我们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,点很多好吃的,但是在此之前,我们得考虑考虑,薛俨会不会同意拿出那么多钱来吃饭,我想他不会同意,他考虑事情一向很稳妥,还很抠门……”

  付观南靠得我更近些。

  我一路唠唠叨叨。

  他一路安静地听着。

  我想,这些无聊的字眼,也许能他感觉到安心一些。

  一路走着,他把手攀在我的胳膊上,攀得愈发紧了,我便觉得,也许我俩的心也紧了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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