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傩9_长公主病入膏肓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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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傩9

  入夜,送傩请求与陆大人一起守天机阁。

  陆无咎原本的布排是今夜他自己在书阁里,就守着那面墙,让送傩仍在昨日的那间厦屋以备接应。柳原等人则在魁星楼每层楼梯口设卡,其余捕快分别守在楼底和道观的各个出入口,来个严防死守。

  听送傩如此请求,他笑问:“因为我教你功夫?”

  送傩默忖了一下,组织好言辞,摇头道:“大人无私传授,胸怀阔大,属下感念。不过,知大人历来公私分明,未敢杂事乱公。尽职查案是属下份内之事。”

  她痴迷武学不假,其他款赠之物她都可以谢绝,唯独这份武技的吸引力对她实在太大,她舍不得说不。

  大人好心,这份人情自然要回报的,却不应当用努力做事来抵偿。

  这些事,即使大人不教她功夫,她也当做,所以都不算。

  要单独回报的才作数。

  只是她一时间还想不到,在六扇门的公务之外,还能为大人做些什么。

  注视眼前一板一眼的姑娘,陆无咎怀疑她也许没听到他说的最后那一句,又或者,听到了也不懂往深想。

  他将那句“公私分明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,淡淡笑一笑,答应了她:“好。”

  天机阁内皆为纸籍,为了防火,阁中不点明烛,用的是罩上琉璃罩的避风灯。

  戌时过后,在泛着碧黄色的灯光中,书阁门窗自内紧闭,陆无咎与送傩便守在留字的墙壁前。

  前一日陆无咎在外守着,也未曾隐蔽镇安司的身份,留字者说来还是来了。是以今夜他照样免去暗自埋伏的麻烦事,左右是己在明、敌在暗,真有不速之客,他静候。

  阁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坐椅,陆无咎随意坐在书架的一截槅木上,靴底离地面半尺高,轻轻晃荡着双腿,石青地的锦缎襞积跟着拂动,一派随性自在。

  送傩则身着青鸾服,一头素发以骨簪利索地绾在头顶,笔直地立于壁下。

  她右手惯性搭在剑鞘上,谨慎地盯着墙上字迹。

  余光瞧见大人如此放松,她有些奇怪,好像,和平时的陆大人不太一样。

  正想到这里,陆无咎打破沉默问:“胸口还闷疼吗?”

  逆着光线的目光,自然俯落在对面女子身上。

  送傩微愣,这话大人早上问过一遍了。

  她如实答道:“不疼。”

  陆无咎慢慢哦一声,见送傩说罢便闭嘴,目光转回墙上,没有与他相谈的兴致。

  他略一迟疑,勾指挠了下鬓角。

  “我……”他酝酿一番,期间目光又不防被那张雪白的素面引去,话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儿。

  也不是他想一个劲儿盯着姑娘孟浪地看,实是,她便在他对面,一垂眼,就能瞧见她。

  掌司大人一边给自己找理由,话音徐徐:“我最开始做间的那几年,混入敌营时,一味只知隐藏自己声息,不能被敌军发觉。结果有一回,我为盗取白狄王帐下主将的一份舆图,扮成那主将模样潜入军帐,却被副将识破。”

  送傩起初不知大人为何突然说起这些,渐渐却听入了神,不觉半转过身子面向大人。

  陆无咎自嘲般微笑,“你道为何,只因那主将官是个喜好饮生血啖人肉的,我虽能按他的脸易容个十成十,身上却无那股血悍之气。副将与之朝夕相处,轻易便发现了我的破绽。

  “也便是这次之后,我才知道光晓得易容是不够的,还要气场肖似,方能以假乱真——这便是你发现我身上之秘的由来。”

  男人的嗓音不清冽也不低沉,平平实实,像一碗最淡的水,没有丁点儿火性。

  可当他娓娓讲述一件事时,却又熨熨帖帖,可以解人的渴。

  送傩听他说得一派淡然,却深知当时情况的危急,明知眼前之人安然无恙,她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大人当时逃脱了?”

  陆无咎低头温温地看着她,摇头笑说:“警哨吹响,当即设下步障,能逃到哪去?我是以新征入营的兵卒身份混进去的,逃出大帐脱下衣甲后,便匿进了新兵堆里。”

 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,看了一眼,“新卒良莠不齐,被疑心是逃不开的,白狄副将将我们拉出来,一根根撅断手指,严刑拷问。”

  送傩心头瞬间一沉,昨夜大人抵指为她疗治伤脉时,她留意到大人的手指弯度有些不自然,只当陆大人曾受过伤。万没想到,会是如此。

  一朝作死间,逃生难如天。往常这话只是耳闻,今日她亲耳听见陆大人说,真实的情况,远比想象中更为可怖。

  她们做暗卫虽也不免面临危险,却至少有同伴与支援的保障,不像死间孤立无援,时时刻刻在刀尖上行走,一个不备就会曝露身份。

  一旦曝露,便只有暴尸荒野的下场。

  “大人定是咬牙挺住了。”许是武人间的同仇敌忾,送傩不自觉握紧了剑,神色里多了一分不知与谁生气的凶狠。

  那点表情很微小,但陆无咎一眼就发现了。

  他的心软下来,脸上唯一出色的双眸流溢光彩,声音还是缓柔的:“错了,掰到第三根就全交代啦。”

  对上送傩惊讶的目光,陆无咎解释:“那种情况下,抵死什么话都不说才不对。新兵就要有软蛋的样子,他问我是不是奸细,我便痛哭说是,他问是谁派我来的,我便胡乱道,将军说是谁就是谁……疼得打滚,鬼哭狼嚎,磕头求饶,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节目。”

  说这些时,他脸色寻常,一点也不遮掩自己过往的狼狈。

  送傩却是肃容点点头。

  她懂了,大人这是在传授她经验。

  所谓“一人千面”,并不单指易容换脸,而是因地制宜,揣摩人心,灵活改变自己的状态。她就是在这方面太过欠缺了。

  她很多时候,都感受不到太强烈的情绪,更别说口才应变,不及陆大人万一。

  譬如此刻,她目光落在陆大人修长而略显扭曲的指节上,有心慰他几语,可是问大人还疼不疼太傻了,别的话她又寻思不上来,恭维的话更不会讲。

  最终,她抱拳铿锵道:“多谢大人的耐心教诲,属下受益扉浅。”

  陆无咎足愣了半晌,嘴里难得打磕绊,“我并不是……”

  并不是想教导你。

  他已有很多年不与人交心,做斥侯这行的,将自己暴露出去就是个死。积习难改,即便回到上京有几年了,他还是习惯性用假面覆住自己,如此才让他觉得安全。

  只因为是这姑娘,他才愿意展露那些故梦旧魇。

  单告诉给她一个人。

  但看着她那份认真,陆无咎无奈叹笑,“行。”

 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。

  “你别太紧张,”他加了一句,转头下巴点墙壁,“咱们两人在这儿守着呢。”

  从方才起,便见她背脊扳得笔挺,没有一刻松懈下来。

  送傩闻言点头,心想论藏头露尾的本领,陆大人是行家,她怕留字者来,大人指不定还盼着对方现身呢,便略微放松了心神。

  陆无咎向对面的书槅架一比,示意她可以学自己的样子,坐下歇会儿。

  送傩又轻轻摇摇头,仍像一杆枪似的立在那里。

  陆无咎也不勉强她,阁中陷入短暂的沉默,唯有浅风从门扇的镂空菱纹吹拂进来,又被围在门边的屏风挡住。

  ——天机阁的窗门一向刷有防火的厚漆,并且不糊绫纸,所以才有了镂空的设计。陆无咎之前一直在思索来人是如何进的屋,此时视线无意落在门上,脑子里灵光一念,忽然道:

  “他有无可能是在门外,透过镂空处将指风打在墙上的?”

  “大人可是与言淮将军熟稔?”

  两道声音同时开口。

  说完,又同时愣住。

  送傩原本因为屋里太过安静,想找句话说,想起林胜男曾提起大人与言将军交情扉浅,那言小世子又与公主殿下关系颇亲近,一时脱口便问了出来。

  大人时刻在想着案情,她却竟又走神。送傩懊恼地皱了下眉,却听大人自问自答地呢喃:

  “不对,从门口到墙壁至少十丈远,按壁上刻字的深度来看,即使是当世绝顶高手,也很难做到……”

  而后他眉眼和煦地看向送傩,随口道:“你说言恣白?我与他不合。”

  这句话随便到近乎放肆,送傩暗惊,不是说大人在言将军座下效命多年,为他传递军情,功不可没吗?

  “你可听过先帝朝,永淳元年,他打南诏之战的那场屠城?”

  陆无咎主动给她解惑,见送傩点头,他眼睫微垂,“那座城的兵力部署,是我传递的,那道城门,是我为晋军开的。开门之前,我未料到言恣白会屠城。”

  当年外界纷传言恣白攻城后活坑万人,兵民不忌,其实那座城池中的兵力至多六千人,言恣白活埋敌卒六千,未残伤平民,只是放话出去如此,震慑敌胆。

  但即便这样,也足以令人惊骇。

  当年陆无咎才二十出头,言淮多大,十五?还是十六?陆无咎主张敌兵可俘,不必用如此凶残之法。

  他试图说服言帅,那少年将军身披铁盔血甲,怒然作色:“你当我杀人成瘾?你不是不知我军深入敌国腹地三月,已现疲蔽之态,后面还有大小城池十余座,我需要保我兄弟的命,速战速决!我太年轻,需要一个杀煞的威名!

  “你心软,替这六千人求情,可有想过我攻城秋毫无犯,后面如何推进?以德服人吗?我算过,今日一举过后,后面城池必望言字旗而逃,不战而降者十有七八,我军至少可避免三成伤亡!我言淮不是圣人,我带的兵,家里也有春闺梦里人等着他们回去团聚,也有七旬老母缝补旧衫,日日倚门盼归,他们不值得一句‘平安归来’吗?”

  陆无咎不知该如何反驳,后来之事,也恰如言恣白预料的,南诏十二城闻听大晋平南将军屠城之名,士气萎靡。

  言淮以一城血屠,换取后面的不战而屈人之兵。

  可这场大战背后最大的功臣,却一直如鲠在喉。

  也许因为,他以乞丐身份混入城中,好心收留他的那位老姆,她的儿子便在被坑杀之列;

  也许因为,常从他门前走到溪边浣衣的妇人,她的丈夫也应征从军,而她的小腹一日日鼓起,脸上时常挂着安恬的笑意。她不知,自己的夫君、她孩儿的父亲,却再也不会回来。

  言恣白从大局着想,不能说错,而陆无咎想起的,都是这些无用的末枝小事。

  分明他是个细作,是他一手促成了这个结果,到头来又伪善般地过意不去。

  由此可见,他没有主将之能,一辈子也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无名小卒了。

  但他至少还可以选择脱身。

  当陆无咎想明白自己不喜欢这种杀戮,便离开了战场,回到洛阳。

  “不过英国公的举荐信我还是接了,想在上京立足嘛,缺不了敲门砖。”

  说完往事,陆无咎自嘲一笑,从架梯上轻盈地跳下来,蹭了蹭掌心,看向听愣的姑娘,“会不会觉得陆大人没皮没脸?”

  送傩回过神连忙摇头,“陆大人,”她想了想,凝眉认真道,“很好。”

  陆无咎不防哝出鼻音笑了,“这样啊。”

  往事如烟,他不是背负包袱过活的人,不过得她这一句,他还是很高兴。

  毕竟送傩不会说谎,她说很好,便是当真觉得,很好吧。

  至少还算凑合?

  陆无咎尽力压住嘴角,灯影憧憧,离得近了,他见送傩嘴角的唇皮有些发干。一想,这姑娘不但吃饭快极,平常又不见她怎么喝水。

  他不觉动了下眉,余光扫量一眼更漏,温声道:“都这个时辰了,渴不渴?”

  送傩轻怔,抿了下干涩的唇。做暗卫忍耐饥渴是常事,大人不说,她都没有发现。

  陆大人的心真细……送傩神情一如既往寡淡,心下是有些不好意思的,兼之不惯被如此关注,只是表现不出。

  而且她隐约觉得,大人这话有些突兀奇怪,明明今晚他说的更多,倒问她渴不渴。

  但陆无咎并不是在问她,说罢,便去旁边的小茶台上给她倒茶。

  送傩不敢劳动他,正要婉拒,开口前下意识瞥了眼墙壁。只这一眼,她头皮倏尔一麻。

  便在眨眼之间,簌簌的墙皮粉末开始落下,就在她眼皮子底下,那半个寻(尋)字的下方又多出一个“口”字!

  她很确定阁中此刻除了大人与她并无旁人,就好像真有一只无形的手,在墙上刻字。

  不对,还有风,耳边似有劲风拂过。

  “大人!”送傩眼色骤变沉冷,透过密实的书架遮挡看不清另一旁陆无咎的身影,示警一声后拧身破门而出。

  黑夜如墨。

  也就是同时,陆无咎从另一旁疾速而来,在她已经搭上剑柄的手背一按,“守着别动。”

  随着话音,人如狡豹落鹘自七楼复道飞身而下,送傩尚未看清他的侧脸,陆无咎已被纵深的黑暗吞没。

  送傩仅思索了一息,便强提内力紧随大人飞下去,追索那个刚刚可能就隐藏在阁门外的人。

  待她落于地面,听见前方响起一声破风的鞭啸,凝神一看,在自己身前数丈处,有一道宽肩蜂腰,背绷如矛的身影,正是陆大人无疑。

  而周遭探知不到第三人的气息。

  送傩赶上前,“大人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陆无咎一顿,咽回说她的话,把过她的手腕细听脉象。

  这时候安排在楼下的捕快们举火把围拢过来,周青衿正要说话,火光照亮掌司大人与送傩扣在一起的手,他像被蛇咬了一口,诧然噤住声音。

  陆无咎径先问:“可有发现可疑之人?”

  他的声音染了秋夜的冷,不再像之前那样随和温煦。

  “回禀大人,并无。”周青衿回神摇头,“属下等是听见鞭声赶来的,大人发现了什么人?”

  他们对话的空当,送傩目光下瞥,看清陆大人另一只手中的长鞭,蟒皮交错,蜿蜒在地。

 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大人的武器。

  用鞭。

  她抽回自己的手,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,一点小内伤罢了,误不了事。

  陆无咎一个没牵住,掌心空了,回眸看她一眼,未说什么,将长鞭回卷挂在腰间,吩咐手下继续在原位把守,不必四散寻找。

  众人领命而去,送傩问道:“大人看清楚了吗?”

  “一个背景。”陆无咎回答,而后眯起眸子,抬头望向亮着光的七层高塔,“不过我心里有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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