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傩7_长公主病入膏肓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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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傩7

  道观中所供奉的祖师塑像有讲究,规模宏大些的,通常建有左中右三路殿宇,中路的三清殿,供奉着元始天尊、灵宝天尊、道德天尊这三清道祖,此乃放诸四海皆准的道教定规,南华观也不外如是。

  左路则为文昌殿,右路设有药王阁,藏有道教箓书典籍的天机阁,便在药王阁旁边的魁星楼最顶层。

  陆无咎领送傩来到高楼之下,迎日仰望,只见楼高七层,木柞斗拱严合精致,四面飞檐如鸟如翚,顶层的檐顶以黛瓦攒尖而起,峭入云宵。他低道一声:“七楼。”

  送傩颔首会意,下一刻,两道身影同时跃足而起,无一言语,却默契地都弃了楼梯,旋身飞上高楼。

  唯一不同的是陆无咎使了纵云梯的路数,身姿稳如御风,扶摇直上;送傩则用燕子三抄水,足尖在三楼与五楼的檐尖各自一点,缎带紧束的腰身拧转得飘逸飒沓,宛如秋芍。

  来到观中上香的百姓中恰有人目睹了这一幕,惊叹未完,那如仙人联袂的二人已经一先一后,稳落于魁星楼的顶层复道之上。

  陆无咎回头看女子一眼,目露赞赏之色。

  两个身穿差衣的镇安司捕快,正在复道上侯着掌司。其中一个长相英俊伶俐的年轻人,方才就扒着栏杆看着,羡慕会轻功就是方便,又惊讶于有人竟能跟上掌司的脚步,眼神发亮地赶到送傩身前,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她,兴冲冲道:

  “这位便是送傩师妹吧,久仰佳名,幸会幸会,师妹的轻功当真卓绝了得!”

  送傩嘴唇嚅了一下,有些不适应这份热情,幸好陆无咎打断了手下人的聒噪,“这是送傩。周青衿、柳原。”

  简单地给双方介绍过,他在周青衿毫不遮掩地望着送傩的好奇双眼上,轻糊一掌,将他的脑袋拨开。

  “收收你的毛病,别吓着人。”说罢背手走入阁中。

  周青衿暗自吐下舌头,不敢啧声了,只拿余光悄悄瞧那皮肤白似一团雪的姑娘。

  目光倒无邪,只不过是天生热络,外加有几分好奇。

  送傩稍颔首,紧随在陆大人身后。

  这间位于整座道观最高处的楼阁内,尽是道家典藏书籍,只见一排排琳琅书架,散发着古旧的纸墨气味,阁内有一横匾,上书“仙人喜楼居”。

  当看到匾下那面白墙上的字迹,送傩明白了大人叫她过来的缘由。

  那墙上有一个字,或者说半个:一个倒山旁的“彐”。

  送傩凝眉走近,只见那笔画并非以墨写成,而是用什么东西刻在墙石上的,凹进半寸之深,笔画宽度有半指粗细。

  起锋与收势皆含剑意。

  “看得出什么吗?”陆无咎在她身后轻问。

  他高出送傩一头有余,同在看墙上字迹,无意之间,气息呵在她头顶。

  送傩下意识缩了下头,板正地回答道:“此字以剑意写就,剑法很似青城山一脉,写字之人修炼的是阳刚雄浑一类的真气。”她顿了一下,眸子微紧,“武功,极高。”

  至少她不是此人对手,因为对方留下这字用的不是刀剑,而是……

  恰这时周青衿忍不住问,“师妹可否能看出,这玩意儿是拿什么刻上去的。”

  送傩:“是手指。”

  以血肉在坚硬的墙壁上刻下半寸深的字,她自认无法做到,这方是她如临大敌的理由。

  周青衿听了却说,也未必就是江湖高手,“没听录口供的小道士说吗,他说此阁中可能闹了狐狸精,这墙上的笔画啊,不是一天写就的。四天之前,前来整理书籍的道僮在墙上发现了一横,当时他只是有些奇怪,以为是哪位师兄不小心划上去的,没有深想。

  “结果第二日,那一横底下又多了一竖,再过两夜,又多出两横,就成了现在咱们看到的样子。关键在于,此前两夜窗阁紧闭,且有道士在阁外复道把守,未见半个人影。结果早上打开屋子,墙上多了一笔,这不是活见了鬼吗?”

  所以,说这是个案子,仿佛又差点什么,毕竟只是墙上多了几道印,没谋财也没害命,什么都未发生。

  可若说是小事,又处处透着阴森古怪,唯恐将有什么会发生。

  京城内若果真渗入了不明不白的江湖势力,便不是小事一桩,镇安司查明真相义不容辞。

  “还有这个倒山旁,”年轻的周捕快兜着下巴喋喋不休,“以彐打头的字不多,寻?帚?寻什么呢,寻人?还是寻仇?如果真是一位高手留下的,他有刻字三分的能为,想干什么直接出手就好了,为何要故弄玄虚?”

  送傩的耳朵被他噪得惺惺响,难不成每个衙门口,都有这么一个口角伶快如炒豌豆的捕快不成?

  她静静转眸,看向一直未语的陆大人。

  后者感应到落在身上的视线,从沉思中回神,对她道:“辛苦你跑这一趟,你说的我已了解了,会以此参考,你且先回。”

  送傩知道若无特殊情况,镇安司与女捕司办案向来是分开的。女捕司为总衙附属,有他们在这儿查探,便没她的事了。

  她没有立即动身,向墙上的字迹又看一眼,多问了句:“大人,可询问过此观的长老青冥道长,是否有什么仇敌?”

  陆无咎摇头,“青冥道长在闭关,问了他身边自小跟随的侍从,说道长素来与人和善,广结善缘,不曾结下什么仇家。”

  送傩听后,想了一下,抬眼轻声问道:“属下可以留下吗?”

  陆无咎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,“理由?”

  “我……”

  若换做一般人,一句“我想留下替大人分忧”,或者“我想多学些东西”,便能圆融应对,既可以给上司留下乖觉上进的好印象,又可以达到目的。

  可送傩生性不会嘴甜,垂下眼睫,干干地说道:“此观道长与属下的旧主为忘年好友,属下不放心,想要留下。”

  上一回她来到南华观,便是随公主殿下,来与青冥道长相约观鱼饮茶的。那已是殿下成亲之前的事情了。

  不等掌司发话,周青衿先吓了一跳,心说这位师妹看着老老实实的,哪里蹦出个“旧主”来?她难道不知掌司用人,最不喜欢那些牵三挂四的裙带之事。

  陆无咎低头,注视着她那低下去却不显得卑弱的雪白细颈,还有轻轻霎动的睫梢,背在身后的手指轻捻了一下。

  下头人难得和他张回嘴,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“准了。”

  不过留下,是要守夜的。

  陆大人对天机阁墙壁上的留字似乎很感兴趣,发了话,管他是人是妖,有本事便在他眼皮子底下,再添一笔。

  白天一日无事,入夜,陆无咎决定亲自在书阁外守上半宿,令送傩守下半宿——原因无他,送傩的武功可比周青衿那两个毛头小子让他放心得多。

  说是放心,到了给送傩分派任务时,他还是多念了一句:“一旦发现风吹草动,立刻呼我,不许逞强擅自涉险,注意安全。”

  送傩自然点头。

  陆无咎却是不信,他对这姑娘的性情有几分了解,就算真有凶徒,她很可能不吭不响,凭一己之力拼杀。

  星夜之下,一身玄锦麒麟衣袍的男子站在高阁复道外,袍裾与袖角被秋凉的夜风轻轻拂动,微俯了身,那双温和下来的眼眸与她对视,亦如盛了熠熠星辰在其中,“跟我保证。”

  他重视他手下每一人的性命安危。

  送傩微微晃神。

  她过往所受的灌输,向来是“不惧危险”,必要时候须以身护主,不吝这条区区小命。师父说,温情会使人软弱。

  但自从跟了长公主后,若外出任务有些风险,公主都会跟她们说“注意安全”。她能分辨出来,公主不是随口敷衍的,而是每一次都发乎衷心。有公主的关怀,她从没觉得自己变软弱了,只觉跟了个好主子,得更加替殿下好好做事才是。

  如今多了一位陆大人。

  还要她再三保证。

  送傩愣愣盯着他几息,然后快快地眨了下眼,几分生硬地点头,“我,跟你保证。”

  才说完,她反应过来,又忙抱拳改正称谓:“属下向大人保证。”

  陆无咎一笑,得了保证,点头直起身,亲自绕天机阁外廊检查一圈,确保窗门闭阖紧固。

  而后他抬头看看半轮清月高悬的夜空,双足凌空起,信然落坐在离地几十丈高的危楼栏杆上,背身朝外,随意拂了拂袖,负手守阁。

  那袭夜月下的剪影,淡姿浓墨,临风不动。送傩收回视线,转身回了隔壁临时收拾出的厦屋,等待后半夜接替大人。

  不过前半夜她也没打算睡,虚掩门后,在家什简单的小厦中环顾一周,在那张用作简榻的簟席子上盘膝坐下。

  倾耳留意着外廊的动静,以便出现变故,及时帮忙。

  就这么半留神半入定地打坐着,送傩半阖双目养神,许久不闻异动,心神渐松。

  这一松懈,她神游太虚,便想起陆大人将内功外泄,用以营造气场的本领来。

  在她看来,以指在墙上写字固然高深,但苦练一番,人力终究可及。然而以无形显有形的功夫,却是怎么想怎么觉得超绝,不可思议,下意识便想模仿一试。

  于是她潜息将内功聚于丹田,再回想在陆大人身上感受到的样子,弩发于外。

  试了一次,不成,又换一种运气之法继续试。她小时候被迎宵开玩笑叫做小武痴,本就喜欢琢磨厉害的武功招式,这一试竟沉陷其中,停不下来。

  不知过去多久,忽然,她陡觉内腑气息大乱,冲撞任督二脉。送傩心头微惊,立即运功平息,却收缓不了在体内乱走的气劲,隐隐有走火入魔之相。

  “送傩!”

  一声低呼蓦然将她拉回现实,送傩忆起陆大人还在阁外守夜,双眼猛地睁开,挣断了体内束缚。

  只不妨喉咙涌出一股腥甜,她极力咽下,起身,急忙间撞到了桌子角,桌脚在原木地板上蹭出戛地一声。

  在外的陆无咎闻声,破门而入,一眼看见送傩嘴角血迹,登时目射锐光:“遇袭了?”

  他迅速扫视屋内一周,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,沉声问: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

  送傩见大人神色异常谨慎,摆手反问,“天机阁内出了变故?”

  是出了变故,在四面门窗未启的情况下,就在陆无咎眼皮子底下,那墙上之字,又添了一笔。

  陆无咎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叫了声“送傩”,意为令她警备,结果无人应答,他担心这边出事,这才过来。

  现下周青衿和柳原守在书阁里,他也不提别的,只问她伤从何来。

  “我……”

  送傩怎么好意思说她神思开了小差,想模仿参祥大人的本事,结果弄巧成拙,不仅耽误了正事,还险些走火入魔。

  抬头却见陆大人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,他越如此,送傩心头越是惭愧,越急,越说不出话来。

  陆无咎见状,意识到自己压迫感太强了,轻吐一息,向后退让一步,手仍虚虚托着她的腕,看着她双眼说道:“不怕,你慢慢说。”

  低沉柔缓的嗓音,像清泉石底的一捧沙。

  送傩抹去嘴角血迹,“我”了两声,编不出更好的理由。

  被陆大人以诚相待,她如何好欺瞒他,捏了捏掌心,终于惭然交代:

  “属下方才,想学大人……内劲外发的叠气功夫,试了一试,不得其法,险些,走火入魔。”

  她说完不敢看她,低头待责。

  屋里一刹静了。

  陆无咎初时以为自己听错,凝视面前那张羞愧的小脸,难得失语片刻。

  “……你,看得出来?”

  他那一刻的震惊难以言表。那是他在南疆以命相搏十年才摸索出的保命之术,是他给自己充些威信好管理下属的捷径,是他最秘密的伪装……

  这女孩儿才认识他几日,怎会看了出来?

  她方才轻飘飘几句话,就抄了他的底细,如同数声春雷在他心底绽裂。

  如同扒了他的衣。

  岂……岂有此理。

  然而见她脸色苍白,陆无咎顾不上多问,按着她坐在席子上,声音低切了些,“这也是混玩的么?听我之言,收敛神气,抱元守一,以内力流走气海、膻中、关元几大穴,行两个小周天。”

  送傩抬起雪白的一张脸,“大人不怪我?”

  “先疗伤,别的莫说。”陆无咎道了声。

  自己功夫不到家,被人瞧了出来,他有脸怪谁?低头,见送傩按他的吩咐闭目调息,只是双眉却蹙着。

  她原本肤色便白,此刻双颊透明如雪,更是霜白刺目。陆无咎心头一动。

  此女心性,惯于不将难受显在脸上,而今眉头都皱起了,该是何等辛苦。

  鬼使神差地,陆无咎撩袍屈膝,伸掌抵在她后背上。

  送傩但觉一股暖流源源不绝地自后背传来,游走四肢百骸,就如温暖的汤泉洗涤身躯。

  她又感到愧疚,又十分不适应,向前倾身回避:“不劳烦大人……”

  “不劳烦,莫动。”与女下属如此肌肤相贴,是为首次,陆无咎鼻音无端有些低哝,染了风寒似的。

  待为她渡入一口真气,调缓了气息,他索性盘坐于送傩对面,扳起她右臂直对自己,以双指抵住她掌心劳宫。

  送傩更讶,但见大人肃容绷脸,神气认真,心想他大概是要先礼后兵,先为她调好内伤,再算总账。

  她此刻胸中血海翻涌,确实闷疼得难受,只抗拒了一瞬,便不再矫情,踏实受了大人的帮助,等到熬过去,甘心接受一切惩罚。

  “还看出了什么?”突听对面传来一句。

  语气不像追究,却也无甚起伏。

  送傩默了少许,正受人恩惠,不愿说谎,也不会说谎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咬牙承认:“大人的脸……”

  陆无咎漆明的眸子流光隐烁,注视她,慢慢道:“我,的,脸?”

  “我师父从前教过属下,易容术可改变一个人的面貌,唯一改不了的便是眼睛。大人这双眼过于明采出众,我……”

  送傩越说越小声,一只手由陆无咎传着功,举起另一只手,亡羊补牢地保证,“我绝不外传,替大人保守秘密。”

  说罢,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叹。

  “何时看破的?”

  什么都交代了,也不差这一句,送傩老实道:“见到大人的第一日。”

  第一日。

  陆无咎听了,无语良久,终于无可奈何地笑出一声。

  他想顺口自嘲一句什么,抬眼,四目相接,对方坦然自若,他对上那双干净无瑕的眼眸,喉结莫名动了一下。

  半晌,他眸海深重:“闭眼,别分心。”

  送傩觉得话说开了,是惩是罚都简单,心头轻松了,听话地闭上眼,专心顺气疗伤。

  殊不知,对面让她闭上眼的人,那双被她赞誉为丰神出众的眼眸,一直在望着她。

  别分心,有人在心底窃窃,姓陆的,别分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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