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一章_谢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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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一章

  逼仄小店,店主一人,食客五六人,三盏青灯,几碗小食,热腾腾的锅一口,使这上元佳节布满氤氲的人间烟火气。

  一碗云吞尽,第二碗恰好也端上来了。

  刘藻依旧与谢漪分食。谢漪本不饿,可与她这般一人一半的分着吃,却又别有一番滋味。

  刘藻时不时就朝店角那对男女望一眼。她原本是觉得这二人可真恩爱,真甜啊。可渐渐的,就觉出不对头了。那男子太黏糊了。

  他一口一口地要女子喂他,女子偶尔还停下用帕子为他擦拭嘴角,男子便安然受之,还不时地捏一捏女子的手,女子便看他一眼,既嗔且怒,男子只当瞧不见,与她笑一笑。

  若是十来岁的小少年有此行径,便是少年情浓,恣睢任性,很有一番柔情与生机相融洽的动人。可这男子都已三四十了,他做来便极不自重,使人眼疼,使人牙酸。

  店中另一食客瞧了一眼,便极深地蹙起眉头,转开眼去,不肯再看。

  刘藻收回目光,她有些难受,她忽然间意识到她也三十岁了,不再是当年黏在谢相身旁,与她笑语嫣然的小少年了。

  青春不再的惆怅陡然间使她全无胃口。

  谢漪就在她身旁,发觉陛下用着云吞,情绪低落下来。

  “怎么了?”谢漪柔声问道,“饱了?”

  刘藻不好说出心中的惆怅,用勺子戳了戳碗底,道:“回宫就吃不到了。”

  原来是为这个。谢漪道:“陛下喜欢,来日还可再来,若嫌路远,也可征这店家入未央宫为庖厨。”

  皇帝想吃一口云吞,自是容易得很。这倒不是仗势欺人,于这店家而言,若能入宫必是比眼下开一家小店要好得多。

  刘藻心不在焉地点头,见谢漪已不打算再食云吞,便令门外的侍从来结账。

  街上大半游人都已散了,只余三三两两的寥寥数人,相携而行,笑语交谈看灯火,尽这上元佳节的余兴。因有他们在,冷清下来的街市也不显寂寥,反倒有一种繁华不尽的盛世之相。

  刘藻见了也稍稍欢欣了些,携皇后登车回宫。

  至未央,已近子时,刘藻提灯,牵着谢漪的手,走在宫道上,问她:“累不累?”

  先是太一祭,而后又是在街市上走了一晚,她怕累着谢漪了。谢漪摇了摇头:“哪儿就累了。陛下呢?”

  刘藻也摇头,她也不累,只是走了两步,她便有些不大自在地回首望了眼缀在身后的宫人们。

  往日,她不大在意这些的,她与谢相开心那就够了。可现下,她却不由自主地多心起来。她都不年轻了,还总黏着谢相腻腻歪歪的,旁人眼中会否不大雅观?

  刘藻想要收手,可谢相的手心温暖柔滑,她又不太舍得松开。于是皇帝一路走一路纠结,神色极为严肃。

  至椒房殿,宫人们含笑相迎,然一见陛下容色肃穆,都忙敛了笑,只低身一礼:“温汤备下了,厨下温了佳肴,供陛下与皇后殿下取用。”

  除此之外,不敢多言,唯恐触了皇帝霉头。

  刘藻略一颔首,她们在宫外用过吃食,自是不饿,便与谢漪道:“皇后先请。”

  谢漪笑了笑,抬手理了理她的领口,刘藻下意识地便以下巴蹭了蹭谢漪的手背,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,催促道:“快去快去。”

  谢漪并未急着离去,而是招了一宫娥上前:“陛下且去换身衣衫。”

  厚重的大氅罩在身上,压着沉,也不舒坦,还是早些脱下的好。

  刘藻便入了内殿,由宫娥侍奉着脱下外袍,只余了内里一件轻衫。宫娥取了大氅便退下了。

  刘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走到妆台前,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。

  兴许是每日都见,她倒看不出眼下的自己与十年前的有何差别,她细细地观眼角,眼角处也没有细纹,瞧上去仍旧光滑。

  她松了口气,又扒了扒发丝,瞧瞧可有白发了。瞧了一圈,没有。

  还好还好,刘藻轻抚胸口。她站起身,便看到那株珊瑚树了。多年过去,珊瑚树依旧华美喜人,不见分毫陈旧,在烛光间熠熠生辉。

  谢相很喜欢这株珊瑚树,常亲手擦拭打理,寻常都不令宫人碰的。宝物,谢相见惯的,她这般喜爱这株珊瑚树,必然不是因它华贵,而是因为它是她赠送给她的。

  刘藻伸手摸了摸树杈,心下暖暖的。

  她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一个明媚春日,她还是一个青春萌发的小少年,与谢相信步在上林苑。那时她已知晓谢相为她做的一切了,也知晓了自己的心意,只是她不敢说出来。

  谢相不知她的心思,只高兴于她们姑侄相和,高兴她体谅她的苦心,高兴她奋发向上,不负她多年筹谋。

  那日她们信步林间,四下是草木芬芳,鸟语花香,她不知做错了什么,使得谢相蹙眉了,便忙认错,没脸没皮地连连作揖,恳请谢相原谅:“是朕错了,姑母原谅朕这一回吧。”

  可她脸上分明满是笑意,而无半点愧色,是笃定了谢相不会生她气。

  果然,谢相虽无奈,却还是笑了笑,替她将一缕落下的发丝拨到而后,摇了摇头道:“你啊。”

  眼下再想她那时究竟做错了什么惹恼谢相,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。她只记得自己笑嘻嘻地求饶,扯着谢相的衣袖,与她低声笑语,毫不掩饰自己的依赖与倾慕。

  那样可真好。

  刘藻这才明白,她今夜失落的不是青春不再,她失落的是,她兴许不好再与谢相那般亲昵了,她得留意自己的言行,毕竟一大把岁数的人总与人撒娇很不雅观。

  她又回忆了一番小店中那对男女,那男子亲昵的行径的确很不得体。

  在这上元之夜,刘藻忽然间就感觉到了岁月的无情。

  于是待谢漪沐浴归来,忽而发觉她家萌萌仿佛陡然间长大了好几岁。

  “皇后先就寝吧,不必等我。”她肃然说道,而后便往浴房沐浴去了。

  谢漪隐约觉得陛下有些反常,一时倒也说不出何处不对,她令人将今夜自街市上所买之物都送上来,亲手将它们归置放好。

  这一样样小物件朴实可爱,谢漪摆放时,便不由多看了一会儿,那盏刘藻亲自为她赢得的灯笼上画着桃花,工笔并不如何出色,可却别有一番拙朴之美。

  刘藻回来,便见谢漪取了一方方正正的木匣,欲将那灯笼收起来,以免摆在外头,蒙尘受损。

  她赶紧过去,下意识地就扯了谢漪的袖子,道:“摆外头,过几月,天暖些,我们夜间去上林苑观夜景时就提着它。”

  春夏之交,上林夜景极美。春草茂盛,春木勃发,草木水影之间,虫鸣阵阵,且有成群的萤火虫,翩翩而来。刘藻有一年夜间途经上林之时,无意间见过此景,那时她并未停下,反倒催促宫人速速行路,她要留着美景与谢相同赏。

  “且有数月,摆外头会蒙尘。”谢漪说道,又让她摸摸灯笼,“是纱制成的,很易损坏。”

  刘藻感受指腹粗糙的触觉,发觉果真是纱制成的,便道:“好,那且收起,到时可千万不要忘了。”她猜谜赢来的灯笼,若只是藏在匣子里,再也不用,便有些可惜了。

  谢漪答允她:“必是记得的。”

  刘藻这才安心,又见妆台上谢漪为她挑的木簪,忍不住拿起来试戴,又问谢漪她好不好看。谢漪自然是夸她的,刘藻一开心,便要谢漪为她选一身衣衫明日穿。

  时候已然不早,可陛下兴致上来,明日又无甚大事,谢漪便由着她,好生为她择了一身外袍,搭她新得的木簪。刘藻只觉明日她必然光彩照人,于是又拖着谢漪早早地睡,好一醒来便着谢漪为她所择衣袍。

  直至躺到床上,刘藻才迟缓地想起,分明想好要沉稳些的,怎么又腻着谢相了。

  上元之夜将尽了,刘藻却无分毫睡意。

  殿外宫灯半残,有宫娥轻手轻脚地取剪子剪下灯芯,烛影一阵晃动。

  “怎么不睡?”谢漪合眼问道。

  刘藻一听到她的声音,就忍不住想要挪过去要抱抱了,身子刚一动,又忍耐住了,沉稳道:“无睡意,睡不着。”

  谢漪翻了个身,就着床前那一盏小灯,看她的容色:“可是有心事?”

  分明在宫外游玩时还好好的,怎地回了宫便沉静下来了。谢漪猜想可是陛下流连上元繁华,觉得宫中寂静,两相对比,才生出了落寞之情,但一细想,又不像,倘若是因这落寞,她必抱着她嘟囔着下回还要再去了。

  谢漪发问了,刘藻是不好不答的,她低声问:“方才那小店中,你可见着那一男一女的食客了?”

  谢漪点了下头,她自是看到了,只是并未多瞧。

  刘藻斟酌了言词,朝着谢漪凑近了些,道:“我岁数也不小了,总是黏着你,瞧上去,不雅观,要给人笑话的。”

  谢漪语气冷了下来:“谁敢笑话?”

  刘藻一听,顿时有了些底气,又朝谢漪挪了挪,但还是不安:“你想,我年少时伴在你身旁,谈笑也好,撒娇也罢,总归是很合宜的,世人对少年,本就容忍。可而今我已而立,再如此,岂不是很不自重,落入旁人眼中,恐怕也有些怪异。”

  她素来不在意旁人目光,当笑便笑,当怒则怒,可今夜却怀疑起自身来。

  谢漪一点也不觉得怪异,陛下虽粘人了些,可在人前,她是有分寸的,从不在大臣们面前行亲密之举。至于人后,便是她二人的私事,要如何相处,岂容他人置喙。

  “我、我收敛一些罢。”刘藻磕磕巴巴地道。

  谢漪不语,令她过来些。刘藻立即就过去了,抱着她的手臂,面上不由自主便带出了依赖之色,语气也软乎乎的,道:“收敛一些,当会好上许多吧。”

  “当真收敛?”谢漪道。

  刘藻点头。

  谢漪便忍不住摇了摇头,心道,当真收敛,萌萌怕是连三日都撑不到。

  刘藻却自觉与她说好了,暗自惆怅了一会儿,翻身压到谢漪身上,肃然道:“明日起,今夜不能算的。”

  谢漪还没反应过来,她的手就自衣摆探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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